培訓班門口的墻壁上貼著六個外國人的頭像，6歲學編程的Uber首席執(zhí)行官卡蘭尼克、9歲學編程的特斯拉CEO馬斯克、11歲學編程的蘋果創(chuàng)始人喬布斯、13歲學編程的微軟創(chuàng)始人比爾·蓋茨……
每周四，小藝都會路過他們?nèi)ド暇幊陶n。他今年7歲，還不知道這幾個叔叔是誰。
在過去的一學期里，他在老師的幫助下上了十余堂編程課，電腦文件夾里存著他的作品，以小游戲的形式呈現(xiàn)，包括發(fā)射子彈的飛機大戰(zhàn)、點擊鼠標就能綻放的彩色小花、還有洞穴里上躥下跳的地鼠。
近兩年，少兒編程的廣告越來越多地出現(xiàn)在電梯、地鐵、報刊亭。據(jù)一家教育類垂直媒體發(fā)布的《2018年教育行業(yè)藍皮書》顯示，截至2018年8月，7億多人民幣的融資迅速涌入這條全新賽道，國內(nèi)至少有165家少兒編程公司。小藝所在的學校只是其中之一。
Scratch工具在國內(nèi)的應用、人工智能的普及、培訓機構的井噴式出現(xiàn)、名校的誘惑、素質教育的需求……以上種種的共同作用，把“少兒”和“編程”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處在培育期的市場，有機遇和出路，也有混亂和挑戰(zhàn)。
編程從娃娃抓起
小藝的編程課教室，位于東城區(qū)一家公館的五層，夾在英語、舞蹈、手工等培訓機構中間，有綠色的地板和彩色的小椅子。
課程安排在每周四。5月23日放學后，小藝被媽媽送到編程機構，接下來的90分鐘里，他要學習設計一款名叫“點球射門”的小游戲：守門員在球門前左右移動，點擊鼠標射門，如果成功，則有拉拉隊員喊“好球”；如果失敗，則有拉拉隊員喊“加油”。
小藝對真實的足球興致不高。以前，小藝在運動類培訓班上學過足球，射門是重點內(nèi)容，老師會讓小朋友們反復體會方向、力度和姿勢。
但編程課上的點球射門，被不停提及的是坐標軸、瞄準器、程序和指令。
小藝喜歡電腦上的射門。在這兒唯一的工具是一臺電腦，打開軟件，插入素材，卡通守門員和拉拉隊員出現(xiàn)在了綠茵場上。
“怎么能把射門的命令告訴足球？”“守門員的移動速度是什么來決定的呢？”“坐標怎么設置才能確定球門的范圍？”80后老師劉凱性格溫和，在小男孩們七嘴八舌提問時依然保持好脾氣。
小藝一邊聽老師拆解程序，一邊在自己的電腦上操作。他使用的編程軟件是麻省理工推出的“可編程式積木”（Scratch）平臺，專門針對低年齡段兒童——屏幕左側是彩色的選項，外觀、聲音、條件、運算等指令分列其中，小藝把合適的指令拖拽到屏幕正中，然后嵌套組合，就能讓足球動起來了。
少兒編程課堂上，老師正在教孩子們設計“點球射門”的小游戲。新京報記者王雙興攝
不同于成人編程的繁瑣枯燥，Scratch簡單有趣但保留下編程的本質：邏輯和算法。
按照“進階路線”，小藝們將會從Scratch起步培養(yǎng)編程思維，然后漸漸過渡到代碼編程，比如Javascript、C++、Python。
少兒編程的風潮起源自美國。在2014年“計算機科學教育周”開幕當天，時任總統(tǒng)奧巴馬為“編程一小時”活動錄制了宣傳視頻，并稱：“如果我們想讓美國保持領先地位，就需要年輕一代的美國人掌握這種工具和技術，它將改變我們所有的做事方式?！?/p>
奧巴馬的行為成了加速劑，風潮在全世界范圍內(nèi)傳播，2016年左右，這陣風席卷中國，并在之后的日子里，將小藝和許多同齡孩子送到了編程課堂上。這樣的一堂編程課，學費200到300元。
和小藝同一天上課的，還有四個小男孩，最小的上一年級，最大的上三年級。趁老師不注意，有人用鼠標拖著足球在屏幕上“畫大蛇”，有人偷偷跑去書包里拿薯條吃，還有人和旁邊的小朋友聊起了體育課和麻辣小龍蝦。
小藝今年上一年級，是小朋友中最文靜的一個。他學得快，老師教大家添加角色的時候，他已經(jīng)自己弄好了瞄準器，嘗試著點開其他工具，伸出右手食指按鍵盤，給守門員臉上加上了“你好”兩個字。
在老師的引導下，學生們大多在一堂課中完成了“點球射門”的任務。小藝給老師展示成果——點擊鼠標，足球飛向球門，拉拉隊員揮舞小旗喊“好球”，這是小藝最有成就感的瞬間，劉凱掏出手機，拍了下來。
編程的選擇
最初，小藝想學編程時，媽媽一直沒同意。
去年，他在上樂高課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隔壁有老師在教編程，因為好奇，小藝上了一堂體驗課，操縱鼠標就能編出簡單的小游戲。
文科出身、從事人力資源的小藝媽媽當時對編程了解不多，只擔心編程影響兒子視力，沒有給他報名。
小虎的媽媽在大學時是計算機專業(yè)，想起自己學生時代和代碼短兵相接的往事，她對少兒編程的第一反應是：怎么可能？
但很快，兩人都動搖了。少兒編程的廣告鋪天蓋地，看到有人在朋友圈轉發(fā)相關鏈接時，小藝媽媽想起兒子從小對數(shù)字敏感，拿到一本故事書，最關注的不是內(nèi)容和情節(jié)，而是書籍出版日期，以及那一年自己幾歲了。
“可能他的思維方式偏理工一點?！毙∷噵寢屨f，何況，在人工智能包圍的時代里，計算機終歸是個必備技能。
編程班上的孩子正在上課。新京報記者王雙興攝
學校教育對創(chuàng)造力的刻板和壓抑是她讓兒子學編程的另一助推。有一次，小藝帶回一張數(shù)學試卷，唯一的扣分，是因為按照要求，數(shù)字“8”的右上角不能封口，而小藝將起筆和收筆處連在了一起。而在編程世界，速度快慢、時間長短，都靠孩子自己摸索，比起過程，正確答案顯得沒那么重要。
劉凱說起類似的經(jīng)歷。在教編程課的同時，他也偶爾教學生思維導圖，他發(fā)現(xiàn)，許多孩子給出對的幾乎是一樣的答案。
去年寒假，小藝媽媽給兒子報名了編程課。
她很快發(fā)現(xiàn)小藝對編程的興趣遠超其他興趣班。“你跟他說今天不用彈琴了，他一定很開心；告訴他今天英語課沒有作業(yè)，他也會很開心。唯獨遇上編程課老師臨時有事，他會特別難過，等到下周就會提前問，‘老師今天不請假吧？’”
興趣和素質教育之外，焦慮，是家長們口中的高頻詞。小藝媽媽坦言，“為什么大家焦慮，就是怕錯過孩子的啟蒙點?！毙∷噵寢屨f，鋼琴超過六歲，基本不用學了；三歲還沒形成英語的思維，就不要指望他能達到什么程度。
在確定孩子喜歡和擅長的內(nèi)容之前，只能“撒網(wǎng)”似的學習。有些時候，“可能還沒有想清楚為什么讓他學，就先上了船，覺得大家好像都在學。”
小虎媽媽也有類似的感受。小虎的課余時間大多被興趣班占據(jù)，周一學小提琴，周二學足球，周三學編程，周四學機器人，周五學科學探索，周末學美術和街舞。
在家長眼中，周一培養(yǎng)音樂素養(yǎng)，周二補充運動需求，周三鍛煉邏輯思維，周四提高動手能力，周五開拓科學視野，周末接受藝術熏陶。
但對小虎來說是一條情緒曲線，周一不想去，周二一般般，周三很好玩，周四感興趣，周五一般般，周六還可以。
在之前，小虎還學過高爾夫、輪滑、演講等等，但他依然算不上最“拼”的小學生，小虎媽媽也被視為相對“佛系”家長，在孩子的班上，已經(jīng)有人在二年級前就已經(jīng)學完了初二的英語。
所以，當“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”的廣告再次出現(xiàn)在編程這個新興產(chǎn)業(yè)上時，它又一次成為家長的戰(zhàn)役。
培訓班門口的廣告。新京報記者王雙興攝
尷尬處境
培訓機構為編程少年們的家長畫像：中產(chǎn)家庭，有良好的知識素養(yǎng)和經(jīng)濟收入，重視教育以及培養(yǎng)下一代的綜合能力。
不過，走上編程之路的家庭，還是會在后來的日子里面對十字路口。說起小藝日后的編程規(guī)劃，小藝媽媽說還沒有想好，畢竟，身邊的許多家長從孩子二三年級起，就開始大規(guī)模削減課外班的數(shù)量了，用他們的話說，“現(xiàn)在不抓緊，以后有你的苦日子?！?/p>
劉凱班上的學生有20余個，比小藝年紀大的學生，已經(jīng)開始面臨“砍興趣班”的抉擇，“課業(yè)任務重，就以語數(shù)英為主了?！本幊掏潜豢车舻哪且粋€。
除了變成考試的犧牲品，另一種情況是，變成升學的助推器。以素質教育為初衷的編程學習，最終還是會落到應試教育的窠臼。
2017年7月，國務院發(fā)布《國務院關于印發(fā)新一代人工智能發(fā)展規(guī)劃的通知》，要求實施全民智能教育項目，在中小學階段設置人工智能相關課程，逐步推廣編程教育；同一年，浙江將編程納入了省高考范疇。
政策的加持讓少兒編程受到更多關注，有一種聲音認為，它會變成下一個奧數(shù)。于是，試圖通過編程競賽獲得升學優(yōu)勢，成了另一批家庭的選擇。
“秘密”第一時間被編程機構洞察，“編程對考試和升學有利”成了許多機構招生時的主打論點。
編程機構推銷人員講解學習編程的好處，往往包括三層遞進，第一層：鍛煉邏輯思維、提高競爭力、應對職業(yè)沖擊、全面的學科融合……
第二層是被著重強調的好處，和應試、升學有關。“編程它不只是一個興趣，里面涉及了很多數(shù)學、物理知識，還有語文和英語都涉及了，這對孩子其他學科的學習有很大幫助，而且可以培養(yǎng)他很好的學習習慣?！?/p>
緊接著是更“有用”的一層，關鍵詞有“參賽”、“加分”、“保送”、“清華北大”，以及“這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”。
一家成立于2016年的線上編程機構的CEO對記者說，比賽其實難度很大，要有足夠的興趣支撐。而少兒編程，便是在正式進入代碼世界前，培養(yǎng)興趣的一環(huán)。
和小藝媽媽一樣，只為培養(yǎng)孩子思維、尚未考慮升學的家長，被陳斌歸為“不食人間煙火”一類，而他接觸到的大多數(shù)，則屬于“功利型”的另一類，學編程，完全是為升學或是出國做準備。
六年級的王誠（化名）如今正在上述機構參加信息學奧賽的集訓，如果在比賽中拿到較好的成績，可以在高考時被大學降分錄?。蝗绻鰢x書，王爸爸說，申請美國學校，對方很看重是否持續(xù)學習一件事，“申請學校時需要寫到一些特質，我可以說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學編程，一直持續(xù)，中間拿過一些獎，對于那邊的招生官來說，會覺得這是比較有用的?！?/p>
陜西西安，百名7-15歲的青少年正在學習給機器人寫代碼。圖片來自視覺中國
風口與出路
小虎媽媽在兒子剛剛開始學編程時，嗅覺靈敏的察覺到了這“肯定是個朝陽行業(yè)”，于是打算自己也辦一家。咨詢了幾家機構后發(fā)現(xiàn)，老師們大多資歷不深，“經(jīng)驗豐富的老師太難招了，如果老師水平一般的話，不會做得更大，也沒有什么自己的優(yōu)勢。”最終作罷。
小虎的老師劉凱解釋，計算機專業(yè)的學生擇業(yè)時，首選便是IT行業(yè)，“一畢業(yè)就上萬”，很少有人愿意到薪資相對較低的教育領域，何況并不是每個能當好程序員的人都能教好一堂課。因而，在一些招聘軟件上，機構對少兒編程老師設定的門檻，有的是本科，有的則只是?？?、高中。
劉凱學軟件工程出身，做了十幾年程序員，年近不惑漸漸失去了在IT領域從業(yè)的優(yōu)勢，轉而到教育培訓領域為自己尋找出路。今年元旦，一家少兒編程機構邀請劉凱給新入職的老師培訓，劉凱發(fā)現(xiàn)，對方在招聘時的學歷門檻只是高中畢業(yè)，那七八位新老師幾乎全都沒有計算機專業(yè)背景，經(jīng)過一個月的培訓后，便上崗教學。
90后姑娘徐夢（化名）就是一位短暫培訓后便上崗的編程老師。半個月前，徐夢在朋友的介紹下到一家線上編程機構當老師，此前她在財會領域工作，和她一起入職的10來個同事也大多來自其他領域，一周時間的培訓后，他們被分配到各組，在前輩的帶領下開始教學。
徐夢壓力不小，既要學習計算機知識，還要學著應對棘手的孩子，“有不理你的，有教了十幾遍都不會的，有罵人的，有話嘮的，或者刷表情包和60秒空白長語音的……”
工作兩周后，徐夢在社交媒體吐槽：“每次說少兒編程老師都會讓人覺得很牛逼，誰知道是培訓幾天就直接上崗、全程自學呢?！?/p>
“游戲有哪些角色？角色有哪些功能？這些功能的運動規(guī)律是怎樣的？可以聯(lián)想到哪些指令來實現(xiàn)？數(shù)據(jù)如何交換？這些都是要調動孩子來思考、解決的?！眲P說，“但是那種短期培訓后的老師，說白了只能給孩子教一個指令，照著搭起來就完了，真正的編程思維是給不了孩子的?！?/p>
不過，處于培育期的市場，雖然存在師資不足等困境，依然對創(chuàng)業(yè)者有巨大的吸引力。在過去一年多時間里，劉凱所在的一個微信群里聚集了近百位編程同行，有科技公司研發(fā)人員，有培訓機構的營銷者，也有創(chuàng)業(yè)的程序員。
近兩年，隨著資本的狂熱注入、機構的層出不窮以及家長的陸續(xù)到位，少兒編程越來越多地出現(xiàn)在公眾視野?！熬幊虖耐尥拮テ稹薄隘偪竦纳賰壕幊獭钡葮祟}在媒體上出現(xiàn)，在教育領域之外，時不時還能聽到相關的聲音：“聽說趕上學英語學奧數(shù)的勢頭了？”
不過，在行業(yè)內(nèi)的人看來，市場遠沒有那么狂熱。網(wǎng)易卡搭編程的負責人曹智清在一次分享中介紹，在整個培訓輔導領域中，少兒編程的百度搜索占比為5.2%。相比較語數(shù)外三門學科搜索都超過15%的占比來說，少兒編程仍處在幼年期。
在科技公司工作的童方民在和幾十家機構接觸后，總結：現(xiàn)在市場還處于非常早期的階段，僧多粥少，由于家長對少兒編程的認知度低等原因，整個行業(yè)最大的難點就是生源不足。
去年，童方民所認識的程序員朋友，已經(jīng)有不只一位因為資金周轉不開，選擇退場。
在采訪中，有創(chuàng)業(yè)者把少兒編程定義為語數(shù)英等學科班和體育美術等興趣班之外的第三類課外班，他們希望在政策的助推下，少兒編程有朝一日被納入中小學教學體系，或是真的變成“下一個奧數(shù)”。
少兒編程以后怎樣？對孩子和家長來說都是未知數(shù)。不過，每周四依然是小藝最開心的一天，活潑好動的小虎，最近正琢磨著把超市看到的水果加入到植物大戰(zhàn)僵尸游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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